老家的单脚钟
昨晚回家，泡了一壶茶，静静靠在床边，看着茶叶晃晃悠悠的从壶口往茶杯中游走，又慢慢地、缓缓地沉到杯底。恍惚间，时光好像回到了老家的床帐上，好像看到了床头边依然翻着页的单脚钟。
那个单脚钟的来历我也没有太多印象，它好像在我记事起便一直在那，如同守护着家的使者。直到我离开老家，它仍然在翻着页，发出清脆的嗒嗒声。
在老家的日子，我最喜欢的便是给它上发条。看着它嗒嗒的翻着页，将时间一点又一点的翻走。在睡前，我便喜欢看着它，在奶奶摇蒲扇带来的凉意下缓缓进入梦乡。
奶奶对这个钟也甚是爱惜，至少在我毛手毛脚，砸过不知道多少个碗，摔烂过多少张小椅子的年纪，她仍将它护得好好的。有时，我会问她，为什么将它保护得那么好，她便淡淡的说，因为我喜欢，外面很难买到，怕摔了，我想看时找不到，难过。
后来，父母买了新房子，我便随着爷爷奶奶一同搬了过去。新房子让我有点难以适应：没有庭院的莲雾树，没有卧房里的高脚床。除了人，一切都是那么陌生。好在奶奶把那个单脚钟带了过来，听着嗒嗒的清响，让我慢慢的习惯了这个新居所。
再后来，爷爷生病，没有多久便离世了。对于他的印象，许是太小便不在了的缘故，只模糊的记得他是一个疼爱我的严肃老人。而那之后没多久，奶奶便坚持要回到老家。
父亲说，你留下来，我照顾你。
奶奶说，他过世了，留给我一个家，我要好好守着。
奶奶搬走了，带着她的那个行李，包括那个单脚钟，毫无犹豫地回到了老家，回到了与爷爷相守半生的家。说实话，许是与父母重聚的喜悦，让我忘记了奶奶一起生活的恩情。在她离开之际，我竟没挽留她的脚步。
我开始上学后，每周便只有周六周日才能去老家，母亲说有一次她太忙，送不了我去，便一个人跑出家门，跑过一条又一条的街，竟一个人去老家。奶奶曾因此而骂过我，然后又抱着我，拿着单脚钟嗒嗒地听着时光慢慢的消逝。
这样的日子恍惚便过了一年多，到后来，我懂了一点点的事了，我去老家，奶奶便指着那个单脚钟说：“就为这个钟，你曾经那么小，便从家里跑来我这儿。”她笑着，我才突然发现，她脸上的皱纹自她离开后，便越来越多了。那时，我才突然意识到，奶奶老了。
她的皱纹能因笑而柔和，但她的白发却不能再重新变黑了。她的双眼也开始浑浊，她的双手，也无法再搬动木制的床了。每每我去，都能轻易看出她的老去，而那个单脚钟，却仍一直一直不停的翻着页，一如当年。
奶奶终究在两年后步了爷爷的后尘：一场突如其来的病症让她只能缠绵于病榻。此时，奶奶已经没有办法再移动自己的手，去上一次单脚钟的发条了。我同她说话，她只能虚弱的回应一两句，有时，只能发出“恩恩”的音节。那时的我，一回老家，便会帮她上单脚钟的发条，幼稚的我，天真的认为若单脚钟不停下来，奶奶就不会离开人世一般。
但是，时间不像单脚钟，你不给它上发条，它仍是一点点的流逝。奶奶的病越来越重，在有一天，父亲便吩咐我，多点回老家看看，多陪陪你奶奶。在那不久后的一个晚上，我握着奶奶的手时突然发觉虚弱的她用力的握着我的手，我当时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做。她看着我，带着我当时看不懂的悲怆、不舍，然后，又慢慢的松开了我的手，安静的看着床头的单脚钟，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。
于是我又为单脚钟上了一次发条。
然而这次，却不如我所想的，单脚钟依然在翻着页，而奶奶，却离开了人世。
那晚我离开后，听父亲说，奶奶仿佛叫过我的名字，但因为太模糊，也不知道是不是。当我到家门口时，父亲便打来电话，说，快回来，你奶奶……要走了。
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到老家的，到我赶到时，奶奶早已没了生气。可见，生活是那么可笑，明明你那么用心的守着，它却残忍的让他连看她在人世的最后一眼都不肯。许是太过沉重，我竟说不出话，也没有哭，只是静静的握住刚刚仍保有温热体温的、而今却冰凉彻骨的手。那个单脚钟，仍是嗒嗒地翻着页，在众人的哭声中，将时间一页页的翻走。
我再也没有为它上过发条。
此后，老屋便空了出来。过了一年，我回去拜祭奶奶，莲雾树被砍了，高脚床没了，而奶奶，也离世了。剩下一个停了的单脚钟：因为没有人再为它上过发条了。它像是一个老人，静静的坐在玻璃桌上，守护着早已离去的两人的曾经的家。
再后来，老屋被租出去了，而单脚钟，也再无它的踪迹了。
我去过钟表店，询问是否还有这种老式的单脚钟，他们都摇摇头；我亦上过网，查找是否还有这种单调声的发条钟，但屏幕上只显示着更先进，更时尚的单脚钟。后来我问过父亲，他笑笑对我说，现在怕是停产了罢。
我便再也没有看过它的模样，而它的样子，我也约莫记不清了。老家的高脚床没了、莲雾树没了、蒲扇凉风的夏季没了、奶奶没了，而现在，连记忆里的单脚钟，也没了。那承载回忆的单脚钟，怕是这一生，我也无法再为它上一次发条了。
